没去过东北,便没见过大片的高粱地。也没见过传闻中、或小说上看来的那些发生在高粱地里的暧昧情事。
水田稻子,旱地麦子,这是我们这地方一直以来、一如既往种植的两种主要粮食作物。这儿是南方。
这些年,似乎麦子也很少有人种了,都改种了玉米。据说,玉米是生产猪饲料的主要原料,这些年需求量大,价格高。
当然,早些年,我们这儿也一直有种植玉米的习惯。只是那时候,大多是种在田地边上,或间种在黄豆或花生地里。
而高粱,那确确实实是绝少有人种的。偶尔有人种了,也只是挑了那不长庄稼的山坡地。那意思分明在说:反正种不了别的,荒着也是荒着,种就种点吧。其实,种了也不是为了吃。
总之,我是从来没吃过什么高粱米或高粱粒的。更不知道高粱是什么味道。即便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也没听人说吃过高粱饭。
据说,在我国,高粱种植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三千年前。早在春秋之前,高粱就被列入“五谷”。高粱向来有“五谷之精、百谷之长”的盛誉。
高粱更是酿酒的重要原料,我国许多传承至今的国字号名酒,如贵州的茅台、四川的五粮液、山西的汾酒……便都是以高粱为主要原料酿制的。
不过,我们这地方,高粱的种植似乎并不是为了收成。也不为酿酒。这儿是南方,向来以稻米为主食。就连喝酒,也只认“米酒”。偶尔种些高粱,似乎更有别的用途。
这儿的高粱不高,矮矮的,高不过人头。远不像北方的高粱,一个人钻进高粱地,便看不见人影,所以才会有那热烈似高粱的人间情事发生。据说,我们这儿种的,是一种矮高粱。
早些年,父亲也偶尔会种些高粱。对面的山坡地,高粱种子撒出去,然后便长出苗来,越长越高。待苗长成后,越往高处的高粱越低矮。而高粱成熟后,那沉甸甸的高粱穗垂下来,像极了父亲弯下腰劳作的样子。
到了收割的季节,父亲便拿把刀下地里,将那一棵棵高粱拦腰砍了。然后将留有半截秆的高粱穗装进粪箕挑回家,只留下一地仿佛是割了头的高粱秆子。
高粱穗挑回家后,便一把把扎了,挂在门前的房粱上。待带秆的高粱穗风干了,便取下来脱了粒。然后便开始分拣那些脱了粒的高粱穗子,并把那些秆上还带有叶的穗子将叶去净。这是父亲要开始扎扫帚了。
至于那脱下的高粱粒,是作了饲料,还是磨了粉,我从来不知。总之是从没吃过。只是有一回,听说父亲把那脱下的高粱粒煮了,也试着想酿一坛高粱酒。结果,酿了几十年米酒的父亲,却把那酒给酿坏了。这也让我很纳闷。
扎扫帚前,父亲必先从山上割回一把青藤,然后用一口铁锅,烧了水,将青藤搁水里煮了,并剥下那青藤外面的一层青皮,只留下里面那白花花的藤条来。然后将藤条一撕两开,便是扎扫帚的扎绳了。也有时候,父亲会用竹子,剔取竹子外面的青篾,剖成比面条略宽的细篾条,用作扎绳。当然也得搁开水里煮了。因为只有煮了,那扎条才会变得柔软、有拉力、有韧性。但篾条比青藤费事。
当然,随着工业化材料在农村的越用越多,那藤条或篾条,便换成了一种工业用的塑料扎带。父亲叫它蛇皮带。父亲将那捡来或向人要来的“蛇皮带”一撕两开,便是“扎绳”了。
扎绳准备好后,父亲便从家里取出那带有半截秆的、去了粒的高粱穗,开始分拣。有叶的去了叶。然后开始削秆。将秆从带穗的一端往下削,越削越深,越削越薄,直至秆端削成薄片。并削成长短不一,以适应扫帚帚宽把细的形状。
秆削好后,便开始一把把扎起来,扎成大小均等的一个个小把。然后,才将这些小把拼起来,一般四小把拼扎成一个扫帚。然后,便拿一根事先削制好的竹签,穿过帚体,扎一个小孔。每扎一个小孔,便用扎绳穿过去,穿插着、一次次绑紧高粱秸,自帚体直至帚把。到了把顶端,便缠绕几圈,以至加固。
这样,一个高粱秸扫帚就算做完了。做好后,反复端详,有哪儿觉得不顺眼的,便修整一下。然后便拿一个铲子、或那时一种生铁铸的饭鼎(早年时一种煮饭用的生铁罐)盖,铲去帚体上一些没脱净的高粱壳。这样,一个高粱秸扫帚,才算有型有表了。
说真的,用过各种材料做的扫帚,还是觉得高粱秸扫帚好用。
早些年高粱秸,父亲偶尔扎一回扫帚,小故事大道理,也只是为了家用。而且每一回,他都要等到之前的扫帚用秃了,用得只剩下把了,才肯拿出他那珍贵的高粱秸,开始扎一个新扫把。有时候扎着扎着,那藤条划破手指,割出了血,他便把手伸进嘴里,吮去那手指上的血迹,然后继续扎他的扫把。有时候母亲见了,便撕一块破布条,要替他包扎。他却总是甩甩手说:“不用,不用,一会就好了。”
后来,父亲似乎也受到了市场大潮的冲击,便开始扎了扫把卖了。有时候,挑上十个八个的,去到镇街上卖。一到街头,扫把便被抢光了。回来时,他身上也揣个百十块的。也许,他觉得他的扫把终于能卖上钱了,他感到很欣慰……
后来,他一直乐此不疲。
前些年,我一次回家过年,忽然有村里的热心人对我说:“你爸都七十多了,你们还让他在街上卖扫把呀……”那意思分明在提醒我,那样会有人说闲话的。
我听了,只得回答一句:“我们不知道呀……”其实我心里,五味杂陈,父亲养我们兄弟四个,却没有一个在家陪着他。
回到家后,我拿这话问父亲,父亲却笑着说:“别人爱说由他们说吧,我这闲着也是闲着,又不是不能做。”
年前,父亲又打来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并且说:“我都八十多了,生你时我三十,你也跟着老了。回来吧,别在外面了,钱是挣不完的……”
我听了就笑笑,说:“你不七十多了还扎扫帚卖么,我这在外面,至少还不用扎扫帚卖呢!”
父亲听了,“嗯嗯”地答应着,接着就挂了电话。
父亲老了,耳朵早已经听不清。我不知道他是否听清了我电话里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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