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采蒋晓云，看了百年好合。

开头说，少年时对感觉不可能的事，会跟朋友赌气一样说，“那你就等个一百年吧”。

在我少年时，好像没有这样负气的说法。一百年的概念，是拉勾时的承诺，是法律条约里的茫茫而有归期，如果要表达不可能，更喜欢用的词是永远。

一旦被数字化，便会觉得，再漫长的日子，也有完结的时候。

一开头，过生日的女主角，就已经一百岁了。写出来百年好，却还是伶伶俐俐的少女心，如何管家，如何备嫁，如何遇良人，如何过百岁。人的一生，默默然就拉完，但却不是沧海桑田的惘然，而是带了丝丝生气的活泛。

我是害怕看到人的一生的。从幼时去图书馆，看到借书处女员工年年变老的容颜，到路遇小学时苍老失色的老师，再到采访普通人的一生。少年时的人生总是经得起期待，觉得未来会更好。但看到别人的一生，到后来反而没有更好时，对这未来便觉得尴尬。

可蒋晓云轻易便讲了一百年，不只一人，家族旁支，恩恩怨怨，你在这个故事里厌了一个人，可再下个故事里就是主角。这种感觉和金庸三部曲的蔓延还是不一样的，我喜欢黄蓉，可我不喜欢神雕里的黄蓉，一个人在别人的故事里做了配角，再怎么描述也是减了笔力的，神雕里的黄蓉，演得从来都不好看。

蒋晓云笔下的人物却不是，她总是把配角拉出来，再延出一个圆满的故事，把配角补全。不一定让人喜爱，但却让人理解。包括那些前任后任，元配续弦，小三与负心汉。

我是比较难以接受悲剧的人，年少时看老舍，笔下人物苦楚，只记得一篇《月牙儿》百年好，有点光明的结局。后来看张爱玲，《半生缘》大概没有看第二遍，记得《沉香屑》和《第二炉香》，会自觉不自觉的，在乱世里去寻找一段比较安稳的结局。

这种审美在《京华烟云》中达到一个认知，在我以为的乱世之中，其实仍然能有安静平顺的生活，或更准确的说，能用大气淡定的态度，来面对世局流转。但这安稳很大程度上还是取决于一种戛然而止的留白，在抗日战火中，以对木兰的期望结尾。

把故事讲完，其实也是需要勇气的。蒋晓云就有把故事讲完的劲头，她笔下的人物，很少有最后让人心塞的结局，在无数个悲剧的结点中，撑下去，再走一程，再走一程，好像前面就有光亮了。女子的坚韧，在尴尬的境地中如何求生，在别人看来悲剧的生活，她不回避，探进去慢慢说，全须全尾，让你看到，日子是这样过下去的，日子可以这样过下去。哪怕是这样的人生，也有值得期待的地方。

再不可取的人物，她也不马虎。像金舜美，身无长物，软弱娇妒，丈夫从来没有爱恋过她，因维护倾慕情妇，着急上火，被她激得得心脏病发，29岁就做了寡妇。但，竟就自此懂事了起来，拉大一对儿女，自养自老，“从前让人背后叫‘十三点’的上海闻人金八爷的千金小姐最后变成了一个健康独立对一切都有规划的老人。”

看到这段急急的叙述，当时觉得突兀，要是送审三审一定会说，太置身事外，太抽离，结束得太急，要放在追的网文中，一定会被读者骂烂尾。但读完全本，就明白王安忆说的：蒋晓云就能将事情坚持到最后，决不中途退场，倒不定有大团圆等着，而是水落石出。读她的小说，就过瘾在这一点，她不会让期待落空。

有期待，就有希望，有希望，就不惧探望未来。

百年的好与合，百年好合，就是这般得来的吧。

2015.12.24